【世界日報】馬亞敏：新時期的海外華文教育——以菲律賓為例

香港三聯書店以人文學術、港澳題材、時尚生活、漢語學習作為主要出版方向，持續為廣大華文讀者提供綜合性的優質圖書。其中，國際中文及國際課程教育是香港三聯的重要出版板塊，自2001年推出《輕鬆學漢語（第一版）》（Chinese Made Easy）開始，至今已出版教材、教輔、讀物等300多種，覆蓋K-12階段，應對中國香港、中國內地、英國、美國及國際通行的多種課程及考試（如IB、IGCSE、HSK、A Level、SAT II等），並遠銷全球近40個國家和地區。

近期，《輕鬆學漢語》的作者馬亞敏老師接受菲律賓當地華文媒體的採訪，討論海外華文教育，轉錄如下。

2010年，筆者在給馬尼拉的一所國際學校的中文老師做培訓時有幸認識了光啓學校中文部的余莉莉主任。從那之後，便一起研究、探討如何提高光啓學校的華文教學質量，讓該校的華裔和菲裔學生在HSK和IB語言B的普通課程考試中取得佳績。經過十多年的教學實踐，在校領導、中文教師、家長的大力支持和廣大學生的不懈努力下，該校學生的總體中文水平得到了顯著提升，HSK和IB中文考試成績都令人滿意。

在此期間，筆者接觸到菲律賓華文學校的校長、家長、學生以及包括洪健雄先生在內的菲華商聯總會的各屆領導和商界人士，還有中國駐菲律賓大使館的賈雁鵬秘書、華僑大學派往菲律賓國際中文教育志願者項目的管理教師李佳麗以及志願者老師們。在跟他們的溝通交流中，筆者親身感受到各界人士對菲律賓華文教育一以貫之的慷慨和鼎力相助，這讓她深有感觸。菲律賓的華人以及很多菲裔人士都意識到了學習華文的重要性。本地華人社會對華文教育的殷切期望既是為了傳承中華民族語言和文化，也是為了給菲律賓的國家建設和菲中兩國友好交往培養具有多語言能力、跨文化理解和專業技能的綜合型人才。

菲律賓的華校肩負著教授華文的重任，華文課程也是華校的特色和優勢。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後，華文教學的對象已不只是第三代、第四代華裔學生，越來越多的菲裔學生也熱衷於學習中文，以至於在一些華校中學習華文的菲裔學生佔據了大多數。近年來，有些菲律賓本地學校也紛紛開設了國際中文課程。鑒於華文學習者身份的改變，菲律賓華文教學的性質也從原來的華文作為一語/近母語教學轉變成了華文作為二語教學（教學對象是一些會說少許廣東話、閩南話、潮州話等方言的華裔學生）和華文作為外語教學（教學對象是第三、四代華裔學生以及菲裔學生）。

一語/近母語習得是遵循「先聽說，後讀寫」的路徑，而二語和外語學習是在沒有「聽說」的條件下經過科學的課程設計、合適的教材選用、有效的教學實施以及學生的努力學習而獲得的。理由有以下幾條。

第一，英語作為外語教學在世界範圍內是個很成熟的領域，英語作為外語的課程設計和教材編寫從來都不遵循「先聽說，後讀寫」的原則，因為學習者從小學英語時根本就沒有語言環境，他們是不可能在課室裡、在很有限的教課時間內習得聽說能力的。

第二，在學術界一直爭論的「語文分開」教學模式，到目前為止也沒有一個定論，也沒有教學實驗和實踐證明採用「語文分開」的教學模式最終能真正培養和提高學習者言語交際能力。在學術界，有些學者認為漢字是學習中文的絆腳石，筆者認為這種看法源於缺乏對漢字的正確認識和研究，以至於在實際的教學過程中教不好漢語就把責任推給「漢字」。筆者經過近三十年的國際中文教學理論研究以及長期的一線教學實踐，特別是在近三四年對幼兒漢語入門進行了教學實驗，得到了令人振奮的教學成果。從幼兒漢語入門這項教學實驗得到的啓示是幼兒和小學的課程設計要以漢字入門，特別是要重點教授獨體字，還有，聽說讀寫四項技能的培養和提高是齊頭並進的。教學實驗的成果使我感悟並萌發了設計、編寫《輕鬆學中文》幼兒版和少兒版的新思路。

第三，在國際中文教學的課程設計中，把語音、漢字以及聽、說、讀、寫分開進行訓練，這是成人課程的特徵之一，語言的各項技能分開訓練並不符合幼兒以及中小學生的認知發展規律。試想，幼兒或者小學生在時長三四十分鐘的課上單獨學語音、漢字或者進行聽、說、讀、寫單項技能的訓練，這樣的課是沒法在教室里正常開展的。幼兒、中小學生的國際中文教學一直是一門綜合課程，也就是教學同時注重聽說讀寫四項技能的訓練，最終實現言語交際能力的培養和提高。毫無疑問，對於中小學生來說，國際中文教學的首要任務是培養學生的言語交際能力。

除此以外，華語教育也肩負著「全人教育」的使命：第一，培養學生的獨立人格、高尚品德和文化素養；第二，開發智力，培養學生的獨立思考和分析的能力、批判性思維以及邏輯思維能力；第三，培養學生成為「終身」學習者；第四，培養學生的多元文化意識，激勵他們學習、贊賞、借鑒其他民族的優秀傳統和文化。這個「全人教育」的使命及重任就落在了華文課程設計、教材編寫以及課堂教學上。

什麼是文化？著名歷史學家葛兆光先生提出「文化」和「文明」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文化」是「通過耳濡目染自然得來的觀念和習俗」，而「文明」是「社會規則、世界秩序」。什麼是中國文化？什麼是漢語言文化？葛兆光先生感嘆「文化的特殊性」很難確定，連歷史學家都沒有形成共識。因此，他「贊成文明普世」，還提出應採取「擁抱文明、包容文化」的態度。如今，人們生活在「地球村」，各個國家、民族、社團、家族、家庭，甚至個人，文化的融合度比任何時期都高。以幼兒和小學國際中文教材為例，那些跟日常、學校、社區生活等有關的詞語，比如食物、家居、文具、服飾、運動等，跟文化關係不是很大，對小孩子來說多學或少學幾個詞語肯定不會影響他們的綜合言語交際能力的培養。筆者認為教材編寫更應關注其內容跟孩子的年齡、興趣以及認知發展相符合，語言知識的學習要有科學性、系統性和邏輯性，要為孩子們以後繼續學習華語打下扎實的基礎，而不是希望他們通過學習華文教材來瞭解學生所在地的文化。再者，學生來自不同的社會背景、不同的家庭，有著不同的語言學習經歷，他們身上往往帶著各自不同的文化特徵來到課室學華語，沒有一套教材能精準地為某一個班級或者某一個學生而編寫。在實際教學過程中，「文化」從來都沒有離開過語言，因為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教材的內容肯定跟文化有關。如果學生在學習過程中能聯繫自己的情況發表獨立的見解，他們的華語學習過程就已經包含了語言教學中所關注的「跨文化交流」了。

教材編寫是一門科學。編寫國際中文教材，編者只懂中文是遠遠不夠的，因為教材編寫者不僅得是語言學專家，還要具備心理學、教育學、社會學、腦科學等學科的專業知識，更要有豐富、成功的一線教學經驗。為海外編寫國際中文教材，編者還要對國內、國際的政治、經濟、科學、藝術、文化、教育、宗教等領域有所瞭解，要站在「國際的高度」才能編寫出被海外學習者接受的教材。教材編寫是個責任重大的系統工程，而不是根據主題/話題把篇章堆在一起、出些練習題就了事了的。做好華文教育，完成「全人教育」這個偉大的使命，不只是教授詞彙、句型、語法等語言知識，也不只是培養學生閱讀文本，訓練他們的聽說讀寫技能而已。

第二語言教學是一個集語言學、教育學、心理學、社會學、大腦研究等於一體的跨學科領域。西方的第二語言習得理論源自於對印歐語系語言的教學研究，而印歐語系的語言，例如英語、法語、西班牙語等，跟中文有很大的差別。本人在探索、研究國際中文教學的過程中一直秉持「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的原則。中華民族的教育理念源遠流長，提倡「因材施教」，即「以學生為中心」；強調「學以致用」，即學生最終要具備言語交際能力並能在現實生活中進行溝通、交流。中西結合的國際中文教學之道就是要在借鑒西方的第二語言習得理論的同時採納中國教育中長期延用並且行之有效的教學理念及教學法，探索總結語言教學規律，即語言規律、語言學習規律和一般教育規律，也就是要對中文本身進行研究，對學習者的學習規律有深刻的瞭解，並按照教學的要求和標準來設置課程、編寫教材，繼而進行教學活動。（呂必松，2005）

經過近三十年的理論研究以及一線中文教學實踐，筆者摸索出了一條科學、有成效的國際中文教學之路：借鑒腦科學的研究、認知心理學以及西方的第二語言習得理論，同時汲取中華民族教育的智慧，延用中國傳統的行之有效的教學方法。教材編寫採用「螺旋式」課程設計，遵循「注重漢字教學，‘字’‘詞’雙軌並進」的原則，充分利用「字和字組合之後構詞」的漢字優勢，進行科學、合理的編排，引導學生對中文進行系統的學習。中文課程的教學目標是為學生奠定扎實的中文基礎，幫助學生在現實生活中流利、準確、得體（「文化」因素就在此體現）地使用語言，有邏輯、有條理地表達觀點和思想。這個目標是通過語言、主題和文化的自然結合，字、詞、句、語法等語言知識的學習以及聽、說、讀、寫各項語言技能的訓練來實現的。

1995年筆者來到香港，先後在英國教育體制下的小學和中學教授國際中文課程。在課程設計過程中，筆者從考試標準倒推，先確定學生七年（七年級至十三年級）該學的內容，然後規劃出匹配的中文課程，編寫出對應的教材，擬定可操作的教學計劃，最後用量化的考試機制來檢測教學成效。經過數十年的理論研究和教學實踐，筆者編寫出了兩套系列教材：《輕鬆學漢語》小學和中學系列教材，於2001年由香港的三聯書店陸續出版；《輕鬆學中文》幼兒、小學和中學系列教材，於2006年由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陸續出版。這兩套教材分別適用於海外中文作為第二語言和外語教學的課程，其特點是：課程理念新穎，教材編寫科學，題材富有時代感，語言生動有趣，內容涵蓋廣泛，練習形式多樣，插圖精心繪製，裝幀設計精美，版面圖文並茂。

筆者在港島學校教授中文23年，直至退休。港島學校自從採用了這兩套教材後，學生的中文水平以及考試成績快速提升：有一年86%的學生在十一年級的IGCSE初中會考中取得了A* 成績；每年都有五六個零起點的非華裔學生在IB語言B中文普通考試中取得7分（IB考試7分最高，4分及格），大多數非華裔學生都能取得6分，很少有學生得4分，中文科IB平均成績在學校各科考試中連年排名第一。

教學三要素是：教師、教材、教法，其中教師是最重要的因素，在極大程度上決定著教學的成敗；教材是極為關鍵的一方面，教材要強調科學性、系統性、邏輯性；教法很重要，要選擇有效的教學方法。教學過程固然重要，但是教學成效更重要。如果不以教學成效作為導向，在課堂教學上花再多功夫也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為了幫助菲律賓華文教育適應新時期的發展，我提出以下幾個建議，僅供參考：

1) 營造探究型、實踐型、學習型的教學氛圍，不斷進行教學實驗、探索，鼓勵老師們互相學習和借鑒；

2）每年召開全菲律賓華文教學研討會，嘉獎優秀的華文教師，並讓他們分享成功的教學經驗；

3）為全菲律賓設置「基準測試」機制，激勵各校獻計獻策進一步提升菲律賓的華語教學質量；

4）組建一個華文教育顧問團隊，為華校以及設有華文課程的菲律賓本地學校提供課程評估、教學指導、教師培訓等支援。 

2025年1月於香港

©原文刊載於菲律賓商報、世界日報